作者: 甘梅地瓜
主角: 婉清,春芜,秋葵,二太太
分类: 宫斗宅斗
第1章
大武朝盛华一十四年六月中旬,夏天炎热威力正足,挂在天上的日头晒得人发晕,青翠的树叶被烘烤得蔫头耷脑。
京都定国将军府,丫鬟春芜提着乌木八宝食盒,用帕子挡着脸小跑着躲进林荫下,树茂林密,遮住了漫天火辣辣的日头,周身焦躁的暑热慢慢降下去,春芜缓缓呼出一口气,用帕子抹去额头的汗水,正准备沿着林荫往前走,就听见林子深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嬉笑声。
想是几个小丫头在林子里躲懒,春芜正准备往前走,就听见一声“婉清姑娘”传到耳朵里。她蹙起眉尖,暗怒这群小蹄子不懂规矩,竟敢青天白日议论主子,但想着姑娘如今身份尴尬,春芜纠结片刻,只踮着脚尖向前迈了两步,侧着耳朵细听,打算探听出是哪个不知深浅的丫头,等来日有机会了定是要训责一番。
“你傻啊,居然想去婉清姑娘跟前当差?”尖细的声音里满是讥嘲,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。
另一个小丫头惊讶的啊了一声,声音清脆:“不能吗?我听说婉清姑娘最是好性,平日里也最是和气,说是对待咱们这些下人也是极好的。”
原先讥笑的人啧啧了几声:“你个傻子,你也不想想,若二太太没了,婉清姑娘还算哪门子的主子?不过是寄居在咱们将军府的一个孤女罢了,老太太和大太太会不会继续留她都说不定,你还想使了银钱调到她哪去,可不是自讨没趣,小心后面跟着她去街上讨饭吃!”
“轰”的一声,春芜脑门气血翻滚,一张脸涨的通红,恨不得上去撕了这青天白日里议论主子的小人,但刚迈出脚,却生生的止了步,一口银牙咬碎,周身恼得颤抖了许久,才扭身飞快的往前走。
姑娘这段时间已经够苦了,她不能再给姑娘添烦恼。
然而,走在路上却越想越恼,止不住心疼自家姑娘,姑娘那么一个通透温和的人儿,只恨没有一个好出身。
又期盼着二太太能好起来,早日替姑娘寻一门好亲事,离了这将军府,以后也昂起头做主子,而不是现在这样,别人把话扔脸上了,她们连吭一声都不敢。
可二太太已经三天没醒了,太医们一波一波的来,一点转机也没有。
春芜只觉满心满肚里都是难过,脑海里乱七八糟想了一堆,不知不觉中已经迈入了院子的小门,等看到有小丫头端着水盆从姑娘房里出来,春芜忙跑上前问:“姑娘已经醒了?”
“春芜姐姐,姑娘醒了一刻钟了。”
春芜叹口气,把手里的食盒递过去:“捡姑娘爱吃的先热一热,尽快端过来。”待小丫头应了,她抬步往前走,挑了帘子迈进屋里,正看见秋葵正伺候姑娘梳头,春芜忙劝道:“姑娘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,您这样身体那受得了,再歇一个时辰吧。”
秋葵对她摇摇头,表示自己劝过了,但姑娘不听。
婉清看着铜镜中的人,眼睛下面一片青紫,她清楚自己需要休息,但心里总是不安稳,睡也睡不着,与其这样忐忑焦着,不如去姨母床前守着,见到姨母至少心里踏实些。
“我无事。这几日你们也辛苦了,稍后我去姨母屋里,只春芜跟着就行了。秋葵你先去歇一歇,好好补补觉,等到晚间再来替春芜的值。”婉清道。
秋葵把一朵浅黄色的绢花斜斜插在婉清的发髻上:“奴婢不累。”
婉清微转过头看着秋葵和春芜:“怎么会不累呢?整夜整夜的和我一起守着二太太,白日里我睡这两个时辰,你们俩还要操心着我的吃穿,人都瘦了两圈,脸色也憔悴。”说完不等秋葵和春芜拒绝便道:“听话。”
姑娘这样说,就是不会改了。秋葵和春芜只得点头:“奴婢听话。”
等主仆吃完饭,婉清让秋葵回去休息,带着春芜往锦绣院正院去。
再次路过那片树林,春芜又想起那两个小丫头说的话,她向来心里存不住事,纠结了许久还是忍不住低低叫了声:“姑娘。”
婉清回头,见春芜脸色不好,忙问:“是不是太累了?”
春芜摇头:“婢子不累。”她咬着嘴唇使劲搓了搓手里的帕子,期期艾艾的开口:“姑娘,二太太已经三天没醒了,若……,您该怎么办?”
婉清袖子下的手指微微发紧,她敛下眉眼,轻声道:“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。”说完率先抬步,步伐一如往常:“走吧。”
后面跟着的春芜扣着手指,看着前面身形单薄的姑娘,悔恨自己不该给姑娘徒增烦恼,想要开口解释,却不知话从何说起。姑娘的身份她知道的不多,但却清楚二太太是姑娘唯一的依靠,原本念着二太太早日给姑娘找个能托付终生的郎君,姑娘下半生能有个依靠。没想到事出突然,如今二太太多数时间是高烧昏迷,眼看着不行了,姑娘没着没落的,以后可怎么办?
这样想着,春芜眼眶都红了,看着前面的姑娘,止不住的心疼,快走两步追上去急声道:“奴婢,奴婢……。”
婉清看向一旁小心翼翼瞅她神色的春芜,理解她的顾虑,却不好全盘托出,只好道:“我无事,我们先去看望二太太。”
春芜问的问题,婉清也曾想过。但姨母病重,大半的心神都在姨母身上,婉清思虑的并不周全,只浅浅考虑过将来的去处与谋生的手艺。
最让婉清挂怀的是春芜与另一个丫头秋葵,两人虽是自己的贴身女使,实质上是周家的奴仆。若她离开周家,这俩人必定再到不了新主子跟前,况且春芜和秋葵已经到了年龄,大概率会被随意拉个小厮婚配。
婉清脚步不停,一路走一路想。春芜是将军府的家生子,父母兄弟如今在周家京郊的庄子上,虽抵不上京城繁华富贵,但每逢佳节,春芜的父母兄长总是千里迢迢的为她送来衣物吃食,想来她父母总归要疼爱她多一点。若在走之前,能把春芜送到庄子上,她父母兄长定能护她周全。
秋葵是周家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,听说是家乡遭了大灾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卖了她,这两年她父母还来将军府想要见一见她。奈何秋葵性子要强,昂着头狠声道:“即卖了我,何苦又来寻我。”一句话呛的她父母抬不起头来,她自己回到屋子里大哭一场,转过头就不准任何人再提起她父母一字一语。
求来秋葵的卖身契不难,婉清只担心就算将她送回家里,秋葵也要好一场闹。
见面三分情,这天长日久不在身边,再闹上一闹,估计残存的几分自责也淡了,到时这丫头该怎么办?还不如厚了脸皮将她带出将军府,以后姐妹相称,凭着一手刺绣的工艺,婉清不担心养不起她。
心里主意初定,婉清的步子加快,这些事情还能等一等,她现在满心里都是姨母,姨母已经昏睡了三天,她真害怕姨母这一睡再也醒不来。
第2章
迈过半月花门,穿过羊肠小路,到了锦绣园的正屋。屋子里姨母的贴身嬷嬷李嬷嬷正领着小丫鬟给姨母按摩手脚关节,见婉清来了,忙让出位置来。婉清谢过后便坐在姨母床前,端了一碗清水,用棉帕子轻轻润湿姨母干裂的嘴唇,姨母原就瘦,如今愈加清减,脸庞的颧骨高高突起,眼眶深凹,面容枯黄颓败,连气息都微弱的几不可闻。
执起姨母的手贴近脸庞,婉清留恋的蹭了蹭,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,心脏紧紧的揪扯在一起,痛的她五脏六腑都在痛。
“婉清姑娘,二太太要吃药了。”李嬷嬷端着汤药上前,她是自二太太闺阁之中就侍候在身边的老人了,婉清姑娘的事比其他人知道的都多一点。
这原本是二太太的亲外甥女,可奈何有个为情私奔的娘亲。想当初,礼部侍郎赵家的两朵金花是多么明艳美丽,可惜命运都着实不好。二太太命苦,嫁过来守了半辈子的寡,但好歹是金尊玉贵的将军府嫡次儿媳,是昔日人人尊敬的大武战神的妻子。而二小姐,就是婉清姑娘的娘亲,那么一位温婉秀气的高门贵女,刚过了及笄之礼,前来求亲的人把赵家的门槛都踏破了,却被家中一位姓苏的门生哄骗,无媒私奔,成了赵家不能说的丑事。
家族不容,父母蒙羞,为保住门楣清誉,赵家只能对外宣称嫡次女染上恶疾病逝,弃军保帅,好歹遮住了家丑。
更悲惨的是二小姐识人不清,那门生不是真心爱她,见到手的赵家贵婿身份飞了,气急之下原形毕露,哪还有当初甜言蜜语的嘴脸,一言不合便拳打脚踢,不过几年二小姐就香消玉殒了,留下婉清姑娘这一个女孩子,还差点被亲爹卖到那腌臜地方去。
原先她还曾劝过二太太,婉清姑娘这样的身份养在身旁,恐会污了将军府的名声,不如找个庄子养着。二太太也动过这样的念头,毕竟将军府里还住着老太太和大太太,一个不好就会累及所有人。但那时大姑娘刚和亲关外,二太太每日以泪洗面,有婉清姑娘养在膝前多多少少抚平了二太太思女之痛,二太太舍不得送走,最后连老太太也默许了,对外只说是远房亲戚来投靠,李嬷嬷也就不再多言。
这些年来,婉清姑娘的孝顺体贴她都看在眼里,特别是这一个月来,婉清姑娘日夜不眠的悉心照料,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。她心下感动,声音轻柔了许多:“婉清姑娘去歇歇吧,老奴来伺候二太太吃药。”
“我来吧,嬷嬷在一旁帮我扶着二太太些。”婉清仰头将眼泪逼回去,扭身接过汤碗,滴了一滴在手腕上试了下温度,才舀出一汤勺送到二太太嘴边,李嬷嬷扶着二太太坐直,又托着二太太的下巴让她微张开嘴,婉清倾斜汤勺让药汁流入。
捏着汤勺,婉清的心急跳,但不过几秒,药汁顺着二太太的嘴角流下,一滴一滴的落在二太太胸前垫着的棉布上,婉清的眼泪瞬间奔涌而出,这次她怎么忍都忍不回去。
她又重新舀出一勺送过去,李嬷嬷仍旧托起二太太的下巴,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。一直到碗里的汤药见底,李嬷嬷收起浸满药汁的棉布,背过身去偷偷的擦眼泪。
从丫鬟手里接过绞湿的棉帕子,婉清细细的擦净二太太脸上及脖子上的药渍。等到丫鬟仆妇端着药碗及水盆离开,婉清再次握着二太太的手,贪恋的望着姨母的眉眼,她时不时的讲一些往事趣闻,企图能唤醒昏迷的姨母。
人世间往往事与愿违,又过了一天一夜,二太太依旧没有醒。太医及一众名医大夫围着商量了半天,最后含蓄的对来探望的大太太说:“可先做些准备了。”婉清一瞬间浑身冰凉,半个身子都木了。
老太太火速赶来,屋子里主子丫鬟乌压压围了个满满当当,大家心惊胆战的等着、守着。
谁知到半夜里,二太太竟说起胡话来,嗓音干哑凄厉,不停的叫嚷着:“女儿,女儿,玥岚,玥岚。”
老太太蹭一下站起来,年迈的身躯晃了晃,邹嬷嬷和大太太连忙上前扶着老太太的胳膊,大太太又忙道:“快去喊张太医,让他们都来,都来瞧瞧弟妹是不是要醒了。”门口守着的小丫头忙领命而去。
“老二媳妇?老二媳妇?”老太太坐在床前,枯瘦苍老的一双手紧紧握住二儿媳妇挥舞在半空的双手,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。
太医们原就守在角房里,不到一刻钟就赶来了,轮流望闻问切一番,却是个个分外难开口,领头的太医微叹口气摇了摇头。角落里的婉清脑子里一片空白,再也顾不得口舌是非,快走几步跪在床前,紧紧攥住姨母床上的被角。
大太太脸色有些不好,将军府从未对外宣称有表亲姑娘寄住在此,现在外人众多,苏婉清这样跑过去,岂不是要让他人妄加揣测,幸好苏婉清没有一口一个姨母往外喊。大太太扯起笑,向一众大夫解释道:“自小服侍的丫头,情分自是比旁人多些。”说着拭了拭眼角,好似感动哭了一般。
领头的太医知这句话是对他们说的,于是附和道:“有情有义的忠仆!”
婉清不置一词,只要让她守着姨母,说她什么都成。
一个时辰后,二太太终于安静下来,鼻间的气息都沉稳了许多,太医们和大夫们再次把脉后,更多的判断则是二太太已经油尽灯枯,如今这平稳的呼吸倒像是回光返照。但他们也不敢把话说死,只得含含糊糊过去,依旧去角房里守着。
老太太年纪大了撑不住,苍老的背深深弯着,大太太一直求道:“母亲要千万保重身体,若您有个好歹,老爷怎能安心戍守边关,淑妃娘娘在宫里只怕也会寝食难安啊!”
老太太最终叹口气,叮嘱道:“若老二媳妇醒了,不管什么时辰,都要差人告诉我一声。”
“是,母亲您放心,儿媳会一直守着弟妹。”大太太起身亲自送来老太太出去,等回来,她身边的万嬷嬷跟着劝道:“您也要多珍重一些,娘娘在宫里时时刻刻惦念着您呢。”
“我无事,我与弟妹二十多年妯娌,不在这里守着,我心不安。”大太太坐在圆凳上,制止了万嬷嬷想要再劝她的话,望着床上憔悴昏迷的二太太,说实话,她心里不好受。
周家老大老二只相差两岁,她与弟妹进门时间就间隔一年,刚开始难免较着劲儿,可当十五年前二弟战死,她亲眼看见,爽快鲜活的弟妹一夜之间病的起不来身,哪还有较比的心思。更别说,七年前圣上下旨将玥岚和亲关外,她们母女两人今生今世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希望,大太太看着二太太如同一朵被折了枝茎剜了花蕊的花朵,迅速凋零下去,她心里难受的很。